家丁原是地头人,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柯陈大官人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有甚么疑心?与同兄弟柯陈二、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他既以礼相待,我当以礼接他。而今吾每办了果盒,带着羊酒,结束鲜明,一路迎将上去。一来见我每有礼体,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风。看他举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商议已定,外报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想是就起来了。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点起二三十名喽罗,牵羊担酒,擎着旗幡,点着香烛,迎出山来。
江秀才船到泊里,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叫齐轿夫,四抬四插抬上岸来。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柯陈兄弟站着两旁,打个躬,在前引导,汪秀才吩咐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抬到厅前,下了轿,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柯陈大开口道:“大人请坐,容小兄弟拜见。”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礼,贤昆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下官未任之时,闻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与诸公义气相与,所以特来奉拜。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只是个宾主相待,倒好久长。”柯陈兄弟跪将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里连声道:“快不要这等,吾辈豪杰不比寻常,决不要拘于常礼。”柯陈兄弟谦逊一回,请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坐来,分左右而坐。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带脱衣,尽情欢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迹。行酒之间,说着许多豪杰勾当,掀拳裸袖,只恨相见之晚。柯陈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辈赤心报效,死而无怨。江上有警,一呼即应,决不致自家作孽,有负恩府青目。”汪秀才听罢,越加高兴,接连百来巨觥,引满不辞,自日中起,直饮至半夜,方才告别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陈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各各请过。柯陈大官人又道:“前日是仓卒下马,算不得数。”又请吃了一日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辞,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陈兄弟多来谢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随命治酒相待。柯陈兄弟推辞道:“我等草泽小人,承蒙恩府不弃,得献酒食,便为大幸,岂敢上叨赐宴?”汪秀才道:“礼无不答,难道只是学生叨扰,不容做个主人还席的?况我辈相与,不必拘报施常规。前日学生到宅上,就是诸君做主。今日诸君见顾,就是学生做主。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柯陈兄弟不好推辞。早已排上酒席,摆设已完。汪秀才定席已毕,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上场做戏。做的是《桃园结义》《千里独行》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见此花哄,怎不贪看?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但听戏文锣鼓为号,即便魆地开船。趁着月明,沿流放去,缓缓而行,要使舱中不觉。行来数十余里,戏文方完。兴未肯阑,仍旧移席团坐,飞觞行令,乐人清唱,劝酬大乐。
汪秀才晓得船已行远,方发言道:“学生承诸君见爱,如此倾倒,可谓极欢。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于诸君,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柯陈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请恩府明言,愚兄弟无不听令。”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取出那张榜文来捏在手中,问道:“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说道劫了他爱妾,有此事否?”柯陈兄弟两两相顾,不好隐得。柯陈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名曰回风,说是汪家的。而今见在小人处,不敢相瞒。”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先将此状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与学生勾当此事。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岂可兴兵动卒前来搅扰?所以邀请诸君到此,明日见一见上司,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事。”柯陈兄弟见说,惊得面如土色,道:“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监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脱身,立将起来,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烟水茫茫,既无舟楫,又无崖岸,巢穴已远,救应不到,再无个计策了。正是:
有翅膀飞腾天上,有鳞甲钻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