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词所以“上不似诗,下不类曲”,它的主要关键,仍只在曲调的组成方面。由于作者的性格和所处的环境不同,而又善于掌握各个不同曲调的自然规律,因而产生各种不同的技法和风格;而这种种不同的技法和风格,却都是存在于词的领域以内的。清代词人不了解从发展去看问题,不了解从整体去看问题,只凭个人的主观,抓着一些个别现象夸张起来,要想显示自己的“独具只眼”,实际是“一手掩不尽天下人耳目”的。例如刘体仁把“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作为对比,认为这就是“诗与词之分疆”(《七颂堂词绎》)。他不从这两位作家在当时的物质环境和心理状态上去分析这两种作品的不同意格,却只管在每个句子的音响上,就一时的感觉,似乎有些刚、柔异样,便把它咬定是什么“诗与词之分疆”,这是毫无是处的。如果照刘体仁的说法,那么我也可以举出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御街行》),来和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剪梅》)做个对比。这两者所抒写的情感和所使用的语言,乍看好像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的风格,显然是有着阳刚和阴柔的绝大差别;难道也可以说这是“诗与词之分疆”吗?同时王士祯也有近似的说法:
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花草蒙拾》)
我们且看晏殊把这两个平生得意的句子,是怎样和其他的句子组成一个整体的: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这一诗一词,有三个句子是完全一样的。虽然也有人说:“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张宗《词林纪事》卷三)其实这只是一些错觉。因为七律形式过于呆板,把这两个名句放在类似绝句的小令中,确是比较更觉得“情致缠绵”的,但也绝对不能说这是什么诗、词的分界。作者就同时把它放在七言律诗里面,难道可以否认它,说它不成其为诗么?至于“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自然是汤显祖《牡丹亭》里面的名句,但也得跟上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与下文“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联合起来看,才显得它的特殊风调。它所用的曲牌《皂罗袍》,是句句押韵,平仄通协的。这和宋词的面目,自然要现出两样;但却不是什么单纯地在风格上和《草堂词》(《草堂诗余》所收的五代、宋词)有截然的界限。因为词和曲的不同领域中,又各有其丰富多彩的园地,很难拘以一格,而且各自构成整体,不容许分割开来看的。如果割下一些名句,肯定它是诗、是词、是曲。那么,宋词中也有很多用的是唐人诗句,元、明戏曲中也有很多用的是唐诗、宋词,把它融化得恰到好处,有什么截然不同的界线呢?且看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中那一段: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正官端正好)
这前面两个三字句,不就是范仲淹《苏幕遮》词上面的话么?还有《听琴》第一折: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混江龙)